水脉悲欢□  高健

2025年06月23日 西江日报

  2025年6月18日清晨七时,怀城水文站刻度之上,数字冷冷定格于55.22米——它悄然越过了1955年7月22日那座曾如丰碑般矗立的54.79米水位线。粤西北怀集县,洼地如钵,绥江横贯,自台风“蝴蝶”席卷以来,连日暴雨如天倾,洪魔骤起,县城与北部乡镇顿成泽国。回溯四百余年岁月,这方水土竟与滔天之水纠缠不休,其命运早被反复浸透,浸透得斑驳而沉重。

  19日清晨,海南岛上椰风轻拂,已退休多年的文艺前辈罗少山先生从新闻中惊闻故园遭劫。他推窗北望,手中茶盏微颤,茶汤映着老人湿润的眼眸。这位离乡多年的游子,竟在千里之外的海岛上,与家乡的洪水同频共振。他颤巍巍提笔,在宣纸上落下四行诗句:“怀城大水变泽国,蝶飞燕归呈祥和。众志成城除灾害,乡亲合唱抗洪歌。”墨迹未干,老人已轻声吟诵起来,那声音里裹挟着绥江的涛声,混杂着对故土的牵挂。

  这诗句如一粒火种,点燃了我胸中积郁已久的情思。那些浸泡在县志里的水患记忆,那些在洪流中挺立的脊梁,那些跨越时空的守望相助,都在这一刻奔涌而出。我打开电脑,敲打键盘,让笔尖饱蘸这四百余年的悲欢,写下这篇文字,既为记录这场超越历史的水患,更为镌刻那些在浊浪中始终不沉的人间大爱。

  翻开怀集水患之史册,自明隆庆五年(1571年)夏五月便已浸透墨痕:“大水,漂没民居甚多。六月,又大水。”此后的岁月里,水患如同附骨之疽,频频撕裂着人间安宁。明万历十四年(1586年)春三月,“古城大水,岳山崩,鱼鳖尽绝,人涉水多生疽”,其惨烈已非言语可穷尽。至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更有“水忽暴涨,居民淹没,田禾浸损”之悲鸣。翻开乾隆年间县志,水患记录如密网般交织于页页泛黄的薄纸上,字字皆是沉痛印记。

  然而浩劫深处,那部县志所载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夏五月之灾,终于撕开了数百年史册中最惨烈的一页:“自五月初一起,阴雨连绵,河潦陡涨……至初五午刻,水势汪洋,县城淹浸丈余”,又复连日倾盆大雨,山泉暴发,地下喷溢,兼之两江倒灌,壅塞下游。初六巳刻,“再涨六七尺,平地水深二丈有奇”,洪峰竟冒过衙署与东南城垛!二十六堡尽成泽国,“冲塌房屋万余间,溺毙男妇六十名口”,灾情之惨重,被县志惊呼为“数百年所未见”。

  洪水退去,淤泥之上,疮痍遍地。露宿灾民三万余口嗷嗷待哺。彼时官民一心,知县陈善宝开厂施粥于明伦堂;武城巡检马勤燕于凤凰岭另设粥厂。其后更有梧州知府梁俊捐廉三百两,督宪张之洞委员解米四百余包、面饼二十包,复拨银一万两;护院李秉衡亦拨银买米赈济。江苏义绅严作霖等亲携赈款一万三千两,“亲往各乡步行踏勘,按户发给”。纵是天倾地覆,人间互助的暖流,终究未曾断绝,在患难中汇成了一条条救命的血脉。

  而怀集人骨子里的坚韧,在灾后复耕的顽强中迸发得尤为耀眼。光绪十四年(1888年)五月大水,“低洼之乡,田禾淹坏”,民众竟“尚可赶种晚禾”;1955年7月大水之后,县委立即组织全县小学教师六百多人奔赴一线抢险排涝,灾民亦迅速垦荒扩种杂粮二百多公顷;尤其1982年5月那场“新中国成立后第二次大水灾”,二十六万多人受灾,损失惨重。然而洪涛甫退,全县竟日日出动六万余人排渍洗苗,“不到半个月给3460多公顷受浸早稻喷农药一次”。禾苗未死,人心更不曾溃散——纵使浊浪滔天,也永远淹没不了土地深处那重生的倔强。

  当2025年这场超越历史极值的洪峰袭来,怀集人血脉中的记忆与力量再次被唤醒。浊流之中,现代救援体系与亘古相承的坚韧相互激荡。堤岸上人影幢幢,肩扛手抬,分不清是公仆是群众;洪流中舟船穿梭,援手相递,分不出是军是警;从中央到各地物资源源驰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壮阔图景,已从历史深处奔涌至眼前。那55.22米的水位刻痕之下,沉潜着数百年间人与自然的角力与共生,更矗立起一个民族于灾难面前众志成城的无字丰碑。

  水退之后,绥江终归平静。两岸田畴上,补种的秧苗已在阳光下泛出新绿——它们年年被淹,岁岁重青,恰如怀集人深植于这片泽国的根须,屡经摧折而愈发坚韧。那些湮没于县志中的悲鸣、深埋于淤泥之下的梁木砖瓦,连同今日堤岸上奔忙的身影,共同沉淀为一种无声而浩大的生命哲学:洪水可以反复淹没家园,却永远无法冲垮人与人间相濡以沫的堤坝,更无法湮灭在泥泞中一次次扶犁重耕的倔强身影。

  水脉之上,悲欢长流。这方水土的肌理里,每一次洪水冲刷,非但刻下伤痕,亦反复铭刻着不屈与互助的印记——它是一条流淌在时光深处的不沉之河,默默奔涌,终将浮载着所有沉重的舟楫,驶向新生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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