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初啼之声，清亮地穿透了肇庆市妇幼保健院产房紧闭的门，我凝神屏息等待着，心却如擂鼓般猛烈撞击着胸膛。终于陪产的女婿抱着小小的襁褓出来，我赶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婴孩蜷缩在柔软布帛之中，脸红扑扑的，闭紧双眼，仿佛仍沉浸于某个无人打扰的梦境。

　　“是个男孩儿，六斤八两。”女婿欣喜地说。

　　“我当外婆了。”妻子从我手中接过婴儿开怀地说。我的舌尖抵着上颚，细细品味着这几个字的滋味。一种奇异的温暖从胸口漫上来，烫得我眼眶发热。走廊的灯光照在婴儿稀疏的胎发上，泛着柔和的微光，我看得出了神。

　　我凝视着这温软的新生生命，心头漾起温热涟漪，这涟漪竟渐渐扩散开去，漫过了二十八年光阴的堤岸，悄然把记忆卷回了女儿降生时的那个清晨。

　　女儿出生那日，我亦在产房外踱步，焦灼地等待着。那时，老空调轰鸣着，声声沉闷，像是沉重地敲打着我的神经。终于护士抱出啼哭的婴儿，我笨拙地抱过来，女儿小脸也是这般通红，眼睛紧闭着，小嘴却微微张开，正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哭声。她柔软得如同棉花，让我不敢用力，只敢轻托着。回家后，她每一声啼哭都牵动着我全身每一根神经，半夜里我常抱着她来回踱步，困倦得摇摇欲坠，却又不敢停下，唯恐惊扰了这娇嫩生命的酣眠。

　　如今，女儿也做了母亲。她卧在月子中心的床上，侧脸贴近襁褓，动作轻柔如拂微风。婴儿粉嫩小脸贴着她苍白面颊，仿佛两朵花在寂静里彼此依偎着绽放。我端详着外孙微小的耳廓，那形状竟熟悉得令人心惊——那分明与我耳垂的轮廓如出一辙，又依稀重叠着女儿婴儿时的模样。“外孙与你同月（农历六月）同时辰（寅时）出生呀！”妻子惊奇地说。刹那间，生命如树影般层层叠叠，在我眼前徐徐铺展开来：原来血脉奔流不息，每一环纹路中，都刻写着无声而古老的永恒印记。

　　此时国家新推育儿补贴政策的消息恰巧传来。女儿笑着打趣：“爸，五年抱仨，正是响应号召的时候呢。我是央企的一名党员，要听党话（三孩政策），跟党走呀。”我亦笑着，心中却不由升腾起几分复杂感慨。

　　夜间，我怀抱外孙踱步于寂静走廊。窗外万家灯火，明灭闪烁，恰似繁星落进了人间。怀中婴儿小小的温热身躯紧贴着我胸口，均匀的呼吸声，轻巧得像春天初生的柳絮拂过。我低头端详他熟睡的面庞，一时竟恍如隔世：当年女儿温热的小身体，也曾这般紧紧依偎着我，用她全部的柔弱与信赖。

　　生命里那轻悄而执拗的流淌啊，如溪水昼夜不息。如今我怀抱这初临人世的婴孩，仿佛再次立于光阴之河的源头，重新触摸到生命最原始的温度。在崭新生命稚嫩却执拗的呼吸间，我于静夜深处终于领悟：无论时代潮汐如何翻涌，那些属于生命本身的重量与温热，依旧如磐石般沉静地存在于人间烟火深处——这温度足以煨暖世世代代，从古至今，自今而后。

　　外孙在婴儿床上轻轻咂嘴，窗外晨光熹微，正温柔地照拂着这个初醒的世界。新的一天里，婴儿的啼哭将再次响起，“啧啧”的吸乳声、温水调试声、换尿布时的絮语声，亦将如常交织。这些细微声响，分明是生命坚韧生长的低吟，一声又一声，在人间烟火深处，汇成了永恒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