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快被遗忘的历史故事,亦可用笔墨,让人刻骨铭心,关键在于如何去讲述。电影《东极岛》和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二者都聚焦于同一历史事件,但却采用了不同的创作方式。前者通过英雄式的叙事框架,展现民族的血性;后者则专注于真实,通过纪实的方式,还原被遗忘的历史真相。那么,如何书写平民史诗,才能不辜负那些平凡却在历史洪流中散发人性光辉的人。
历史记忆
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通过团队的考证和调查,重现了那段几乎被遗忘的历史。导演方励花了多年时间,走访多个国家,采访亲历者及其后代,收集了大量老照片和书信,只为真实还原1942年日军押送英军战俘的货船里斯本丸,被美军潜艇误判为战船而发射鱼类击中,该船逃亡英军被中国平民救援时的情景。从战俘被困在船舱里,拼死突围逃生;到渔民冒着枪林弹雨划船出海救人;还有最后的幸存者此后的命运走向,纪录片都以大量第一手资料和亲历者及其家属的讲述,以田野调查的方式(用声纳成像探测沉船位置,察看藏匿三个英军的海边山洞,探寻英军坟场,走访博物馆,采访幸存者及其家属,一共找到380多位亲历者后代,面对面采访了130多人,收集了上万张历史照片),去尽可能真实还原当年的完整经过,揭开这段历史的真相。为了呈现历史真实,该片非常注重时间的描述,例如英军1941年寄出的信件,1944年才被收到;战役发生六年后的1947年,中国妻子才得知英军丈夫去世。该纪录片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始终聚焦于那些普通人,将这段历史以最朴质的口吻记述下来。
相比之下,剧情片《东极岛》虽然声称“取材真实事件”(根据有关资料,影片在伦敦首映时,有个英国二战老兵家属认出道具船用的绳索打法,正是当年舟山渔民独创的“八股结”),但在叙事上对历史事件进行了大幅度的改动,删掉了很多真实的细节。在历史中,渔民出海救人完全是出于天性的善良,并非因为个人仇恨。可电影为了制造剧情冲突,添设了日军上岛屠村的情节,把血性复仇变成渔民救人的主要动机之一。历史上,渔民救起了几百名战俘,给伤员提供食物和藏身之处,并帮助幸存者揭露日军的暴行。而电影里几乎没有提到这些善举。相反,这部影片用主角个人的血性复仇行动取代了原本大家齐心协力的营救,把集体的善举改编成了个人英雄的传奇。结果,电影不仅没有保留历史的核心真相,反而用过度的戏剧桥段掩盖了真实的历史。对不了解真相的观众来说,《东极岛》甚至可能让他们产生错误的历史印象,认为这场救援源自复仇的怒火,并非出于纯粹的善心。然而,在真实的历史中,那些不顾危险、毅然划船救人的普通渔民,本身就是闪耀的英雄群体。
人性明暗面
《里斯本丸沉没》作为纪实片,客观地呈现了战争中人性的复杂性。一面是残酷的黑暗,极端境遇下人性被践踏;另一面是穿透黑暗的光亮,朴素善意迸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它没有回避战争的残酷,被困战俘在绝望中的挣扎,以及日军对落水者的残酷机枪扫射,无不令人不寒而栗。然而,镜头的另一端,我们同样看到人性闪耀的温暖微光。面对枪林弹雨,渔民毫不犹豫地划向遇难者,将他们救上小舟,并给与干衣和热粥,尽管自己本就常年食不果腹。片中朴素的表达,无不让我们感受到纪录片对于史实叙述在情感上的克制,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生死关头彼此搀扶的善念与默契。而对这段历史的呈现还并未止于事件本身,在多年后,当被救士兵的后人辗转寻来,含泪感激这些中国渔民的英勇善举,这份跨时空的情感再次回荡在历史与当下之间。
相较之下,剧情片《东极岛》也许出于制造冲突和渲染观感的需要,对人性光明与阴暗的刻画手法十分不同。影片极力渲染日军暴行,孩童惨死,血腥镜头层出不穷,但是当暴行沦为奇观时,也许观众首先感受到的是感官刺激,而非对人性堕落的深刻反思。更令人扼腕的是,影片对善良的呈现也流于矫饰,缺乏应有的真诚,故事开头,岛上平民个个麻木怯懦、各扫门前雪;后半段剧情却仓促让他们脱胎换骨,集体化身为慷慨赴难的英雄群像。如此前后矛盾的骤变因缺乏铺垫,严重削弱了善良迸发的说服力。此外,影片索性将渔民出海营救的动力简化为仇恨,兄弟二人,一个为复仇丧生,一个为复仇奋战;岛上众人同样在目睹惨剧之后被愤怒裹挟,方才决定挺身而出。
这使原本出于恻隐善念的救人行为染上了复仇的色彩,把“善”混同为另一种形式的“恶”。甚至需要借助外人的点拨,渔民才幡然觉醒——这样的设计无形中低估了普通人自主行善的可能,背离了历史中平民天然的善良本性。最终,《东极岛》试图营造宏大的善恶对决,却因失真而使人物的善显得苍白,恶也流于表面。真正震撼人心的人性光芒,无需仇恨来点燃;它本就存在于那些危难中无条件伸出的援手,存在于战火里舍生相救的朴素善良之中。
比较视野
两部电影都存在着外国人的形象。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令人动容,正因为它秉持了一种谦逊的创作立场——让历史自己说话,由亲历者及其家属的声音引领叙事,如沉船前英军的呼救和集体绝唱,英军及其家属的录音或讲述,英军信上的声音(如哥哥写给五岁弟弟的信),2019年幸存者及其家属到东极岛现场祭祀的声音和画面。镜头中没有刻意煽情,只有静静的倾听与还原,一封家书、一段哽咽的回忆、一场跨洋重逢,都比任何戏剧化加工更能直抵人心。借由这种平实真挚的讲述,发生在东极岛海面的救援壮举超越了地域,被提升为全人类共同的记忆与情感——跨越国界的善意、休戚与共的命运在影像中汇聚为普遍的共鸣。因此,这部“小而真”的影片也赢得了跨越国界的共鸣,让历史的回响传得更悠远,彰显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动人方式。《东极岛》也写到了英军,如被救的英军军官纽曼为了不连累渔民,向日军投降结果送命;电影结尾衣衫褴褛的英国战俘排队给渔民敬礼,背景音乐用的是舟山渔歌混搭苏格兰风笛。虽然这些只是虚构,并非历史真实,但也是合理的,因为纪录片强调真实,剧情片则强调故事性。
两部电影最大的区别是立场的差异。如果说《里斯本丸沉没》是一部贯串平民视角的平民史诗,注重率性;那么《东极岛》则是一部注重精英视角的英雄复仇爽片,注重血性,其创作者怀着打造商业大片的野心,却在立场上与“平民史诗”背道而驰。影片采取了自上而下的视角,似乎担心平凡人的故事无法打动观众,因此频繁加入戏剧化的桥段,过度渲染传奇色彩。无论是叙事结构还是情节设定,影片充斥着过度修饰的痕迹,历史被拆解成了一段段带有情绪色彩的片段——仇恨、煽动、爆炸、诀别等元素随处可见,却没有真正连贯的核心。在这种情形下,观众陷入了一个既华丽又迷失的视听洪流,战争的场面不断上演,却淹没了本该有的历史真实脉络。
归根结底,书写平民史诗的真谛不在宏大的外壳,而在真诚的灵魂,坚守真实(尤其是精神真实)和普通人的真情,渺小的故事也能汇聚成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脱离了真实根基,再壮丽的史诗想象也许终究会如海市蜃楼般破灭。
李滨(肇庆学院文传学院研究生)